秋风乍起,天气渐凉,又到了进补的节气。应个食景,做篇羊腴札记,以飨《风味志》众位粉丝食客。
自北地至南国,羊肉的滋味总随着风土流转,就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江山食单,各地迥异却又和谐共生。
锡林郭勒草原的暮色里,牧人收拾完羊群,便开始料理当日的晚餐。取当年生的羔羊,卸作八块,投进铁锅的沸水里。不添姜葱,只撒一把粗盐,待水雾蒸腾时,用长柄勺轻轻撇去浮沫。那肉在锅中起伏的模样,颇似白云掠过草场。约莫半个时辰,用匕首刺穿羊腿,见血水转为清汁便可起锅。肥瘦相间的肋排最是难得,瘦肉染着淡绯色,肥脂凝作半透明,蘸了野韭花酱送入口中,竟能品出牧草经霜后的清甜。

宁夏盐池的滩羊别有洞天。马姓店家烹羊时,总要在灶台供半碗当地沙土。问其缘故,笑而不答。后见其煮肉前,必用沙土搓洗铁锅,方知此中玄机——碱性沙土能除铁腥,保得羊肉本味。清炖的羊腩汤上,浮着朵朵油花,形若白菊。细看那菊瓣,原是羊油在滚水中幻化的妙态。食客多爱挑带脆骨的部位,嚼起来咯吱作响,唇齿间仿佛掠过戈壁的风。

新疆尉犁的烤全羊,须得用红柳枝撑开腔腹。果木炭火煨着馕坑,羊身渐次染上琥珀光泽。有经验的师傅会往羊腔里塞满皮牙子,西域的辛辣与羊肉的甘润在高温中相融,竟生出类似麝香的异韵。最动人的是分食时的盛况,金黄的羊皮裹着粉嫩的肉质,徒手撕扯时,油汁顺着指缝流淌,恍若回到了丝绸路上的驼队篝火。

江南的羊肉,另是一番天地。湖州练市镇的老厨人整治羊肉时,必用桑木砧板。带皮山羊肉切作方正块子,入锅先以黄酒煨之。待酒香渗入肌理,再添酱油与冰糖。那火候最是考究,须得文火慢炖三个时辰,直到羊皮化作颤巍巍的琥珀冻,用竹筷轻触便漾起涟漪。起锅前撒的青蒜苗尤见匠心,翡翠般的段儿衬着酱色肉块,俨然一幅写意小品。

绍兴的压板羊肉更见巧思。取整块羊腿肉,去皮留脂,用苋菜梗卤汁浸透。以青石板相压,置阴凉处凝冻三日。食时切片装盘,透光的肉冻里嵌着细密的花纹,蘸些南乳汁入口,清凉滑腻竟似荤腥里的冷香丸。老食客最喜以此物佐酒,配一碟茴香豆,能在屋檐下消磨整个午后。

黔北的羊肉粉则是另一番江湖气。凌晨的巷弄里,汤锅终日沸腾。羊肉切作飞薄片,在滚汤里三沉三浮便即捞起。粗瓷碗底卧着烫熟的米粉,覆上肉片,浇勺羊油辣子,最后撒把香菜。红油赤酱间,羊肉的醇厚与山椒的烈性交织成味觉的烈马,一口下去,额角便渗出细汗。矿工们惯用这吃法驱寒,说是比老烧酒还管用。

有趣的是,在徐州地界,南北风味竟能水乳交融。伏羊节的老灶前,三口锅各司其职:清汤锅滚着绵羊前腿,红汤锅炖着山羊肉腩,蒸笼里卧着乳羊。老师傅执勺而立,宛若指挥三军的将领。有食客点拼盘,他便运刀如飞,三种羊肉在青花盘里铺作三色锦。清汤的鲜、红汤的厚、蒸肉的嫩,在唇齿间次第绽放,恰似听闻一曲三重奏。

陕西横山的羊倌有个妙喻:好羊肉要像秦腔,既有信天游的高亢,又含小调的低回。他们放羊时,总带着盐囊。羊群舔食岩缝里的咸土,肉质便自带风味。当地人烹羊,爱用花椒叶替代花椒,那清麻之气与羊肉的甘肥相得益彰,竟生出别样的风致。
某年在榆林客舍,见墙上有首食羊谣:"沙葱养得脂如玉,碱水沏出琥珀汤。莫道南北滋味异,此物最解离人肠。"忽然悟得,这穿行在大江南北的牲灵,早将地理风物化作千般滋味。北地的豪迈,南国的婉约,终究在灶火蒸腾间,凝作中国人共同的味觉乡愁。
今晨见市集有卖羊肉的,摊主正往肉上盖碧绿的桑叶。忽然想起湖州老厨人的话:羊吃百草,人食百味,这其中自有无言之美。就像此刻,秋风乍起,砂锅里正炖着朋友寄来的滩羊肉,香气渐浓时,恍惚又见草原上白云悠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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